花朝

【周黄】白河车

本来打算周黄日摸出来的,一不小心就拖到了今天_(:з」∠)_

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在写个什么鬼orz = =|||

一发完结

1 寺

穿越竹林的时候,正是天光欲坠。

钟声古朴悠长,绕梁不绝,惊得大片鸽群扑剌剌胡乱盘旋,像云端上失手打散的满枝飞絮。

古刹在竹海的尽头,苍横掩翠,门扉半掩。黄少天伸手去叩,门便自己开了。

院子里有个人在扫地。驻足望来,眉头微蹙起。

黄少天合掌见礼:“小师傅,我在山里迷路了,借宿一晚行吗?”

那人一动不动地杵着。

以为他没听清。黄少天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加上比划。

对方仍然不作声地打量他,脸上看不清是疑惑还是不虞。

原来是个聋的。黄少天有点遗憾地想。

日暮山远,先安顿再说。这寺庙里头总该还有其他人,不如找找。

那人提起扫帚,虚虚做了个止步的手势。

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就见自己左臂上又洇出新鲜血迹,蓝色衣袍被晕作绛黑。

先前被那支羽箭带下大片皮肉来,撕了袖子草草包扎。许是在竹林里被刮擦,伤处又裂开。

腰间悬剑,身上带伤,着实一身是非烦扰红尘气。

佛前不打诳语。

“我被仇家追杀,误打误撞进了山。方外清净之地无意玷污,只歇一晚上,明早就走。”

顺口解释完,想起这人也听不明白,岂非对牛弹琴。

却见那人点头,又摇头。放了扫帚,示意跟上。

灰布僧衣,腰背挺直,恰到好处地行在几步外,步伐沉稳不疾不徐。

身量颇高,几乎比自己高出寸许,背影居然有几分赏心悦目,黑鸦鸦的头发绾了垂在背后。

……头发?

难怪一直有种突兀的怪异感挥之不去。

有头发的和尚领着进了一间禅房。小却干净,连木头案几都一尘不染。

暮色已悄然笼了下来。后院一方灯火也无,四处悄寂,叫人心里头莫名的发怵。

他点起油灯。暖黄灯光里近处看清了面容,就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

“小师傅,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我在远处听到了钟声,完全没想到山林深处会有这样一座古寺。我叫黄少天,你都让我进来了,起码也稍微让我了解下这里嘛。小师傅你听得懂我说话吗?没别的意思啊,就是你一直都不出声,感觉怪怪的。小……”

一直沉默的人点了点头。

既然听得到,那就不是聋的了。

无来由的松了口气。不是就好,不然怪可惜的。

放到一半却又提了起来。该不会是哑的吧?

“小师傅,请问法号……”

那人充耳不闻地关窗铺被,在墙角点起驱蚊虫的熏香。在黄少天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听到一个声音闷闷地响起:“周泽楷。”

话音落地即散,没来得及捕捉一丝残余的尾音。有点沉,却很好听。

连名带姓,不像出家人。

会说话,可惜是个闷葫芦。

不知是懒得理人还是招架不来,一路的问题只回答了一个。

周泽楷麻利地布置好了房间,在黄少天四处转悠着张望时无声地退了出去。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一应陈设极简陋,只有书架堆满纸张卷册,边缘泛着黄,书脊上连名字都模糊了。

片刻后周泽楷又敲门进来,端来一盆热水和药膏纱布等物。

他出去后,黄少天自行解开衣衫处理伤处。早上用衣袖随手缠裹,一天下来,结了痂又裂开,布料与皮肉几乎长在一起,撕开时痛得龇牙咧嘴。

在山中踽踽行了一天,上好的衣料都被枝桠蔓杈割出一条条口子。

敲门声又响。自然还是周泽楷。

他端着食物和水,垂睫敛息,目不斜视,将东西放下就一声不吭地离开。

第三次进来时托着一叠衣物。破天荒地说了几个字:“夜间莫开窗。”

待他走后,黄少天好奇地察看放在床头的衣服。

衣料俱是上好暗纹提花织锦,触手轻柔绵密,绣工卓绝,一望便知不是凡品。带着沉郁的檀香气味,像从箱底翻出的旧物事,光泽和折痕却焕然如新。

这荒郊野岭,孤寺寡僧,忽然见着如此华服实在古怪得紧。

然而周泽楷没再出现。黄少天悠哉地打理完毕,吃饱喝足。

便遛达着出了房门,去找那个闷葫芦一样的假和尚。

可见是穷极无聊。

前前后后转了一圈,没见到人影。无月的晚上,到处黑灯瞎火,险些撞了树。只有正殿的佛像前头,供着盏如豆的长明灯。

那佛垂眉合目,弹指拈花。灯影摇曳,穹顶上洒落明明灭灭的微光。

黄少天歪头看了会儿佛像,便无趣地回房。

山间露重,出外片刻便觉寒意袭人。黄少天打了两个喷嚏,一溜钻进被窝,再不肯出来了。

惬意地裹在温暖的衾被里,半醒半寐间外头传来的些许人声也没能唤动他分毫。把被子往头上囫囵一卷,又人事不知地睡过去了。

 

2 道

可惜没能睡到日上三竿。

清晨的阳光在眼皮上跳跃,耳畔是似曾相识的钟声,这次太近,震得耳朵嗡嗡响。

黄少天花了很久考虑穿什么。

这一思考就过去了大半个时辰,直到被叩门声惊醒。

如梦初醒的黄少天手忙脚乱地穿回了自己那身蓝衣,跳起来去开门。

周泽楷言简意赅:“吃饭。”

说完却不离开,又不言不语,蹙眉瞪他。

黄少天在对方谴责的注视里不明所以地自觉又矮了三分。一瞥下自己也尴尬不已,昨晚灯暗,没注意左臂被自己撕掉一大截的袖子,变成一绺一绺的前襟下摆。

着实有碍观瞻。

黄少天咳了一下:“大丈夫不拘小节。”

周泽楷没理他,抬手指了指仍整齐堆叠的衣服:“不换没饭吃。”

白天看那青白玄绀更是件件华贵精致无匹。黄少天随意挑了件不那么张扬的换上,勉强合身。罢了,虽然心知这些都有来头,到底也不能不修边幅,走时酌情留下银钱便是。

只是左臂经过一夜更加僵硬,无法举过肩。

做不来单手绑马尾,只好披头散发地出门。

斋堂很好认,传出阵阵香气的就是。

黄少天推门进去,看到桌子上热气腾腾的白粥和馒头,端坐喝粥的周泽楷,居然还有两个人。

一个年岁颇轻,无精打采地耷着眼皮。一个面相清奇,乍看竟有几分仙风道骨。

周泽楷放下勺子,一板一眼地给双方引见:“王道长。”

又示意黄少天:“黄少天。”

王道长高深莫测地把黄少天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打量了个遍,旁边的少年有样学样。

王道长介绍:“这是我徒弟,小别。”

好嘛,原来这庙里不光有个假和尚,还有两个真道士。

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少年突然掀起那双没睡醒似的眼皮,严肃地说:“我是个剑客。”

黄少天瞥了一眼他竹竿似的胳膊和细脖子,敷衍地回答:“好好好,我看你骨骼惊奇,印堂发亮,眼角斜飞,额头若隐若现一个王字,将来必成大器。千年小别须臾事嘛,你很有仙气。哎,劳驾把那盘馒头推过来点。”

少年被他不以为然的态度激怒了:“哼,你别小看我!有朝一日我一定能练成绝世剑法,然后……”

“然后什么?当上武林盟主,万人景仰,号令天下莫敢不从,还是行侠仗义斩妖除魔,在江湖上留下不朽传说啊,来来来说说,年轻人的梦想还有没有点新意了。”

黄少天蹭到周泽楷身边坐下,戳起一个馒头。

“我才不是年轻人,我活了好几十年了!”少年嫌弃地看着黄少天,不屑地哼了一声:“那些都是俗人的想法,我才不稀罕。我是要追求剑道臻境的人,我要去挑战剑圣,然后打败他。”

说起愿望,满脸惫懒和无精打采都不翼而飞。

“那你倒真是很有理想,剑圣不是死了很久了么。”黄少天啃着馒头哈哈笑起来。

少年焕发着狂热的脸冷下来,硬邦邦地说:“师父说他没死。”

黄少天差点笑喷:“你师父说没死就没死,他怎么知道。他错了怎么办。”

少年冷冷瞥他一眼:“师父活了几百年,从没错过。”

说罢赌气似的扭开头,再不肯看黄少天。

黄少天不禁多看了两眼一直垂目不语喝粥的王道长。心中刮目相看,不光是个道士,原来还是个神棍。

等等,这活了几百年的道士师徒不用辟谷吗。

王道长眼观鼻,鼻观心,对徒儿和黄少天的对话浑作不觉。

周泽楷动作优雅地喝着白粥。

黄少天忽然想起,今日的早课因着自己纠结穿着的时间错过了。他很好奇周泽楷念经是什么样。

随口问:“我昨晚在寺里转了圈没看到你,大晚上的还出去啊,多冷。”

周泽楷还没说话,叫小别的少年板着脸道:“我和师父昨天进山采药迷路了,周泽楷去接我们了。”

黄少天拍桌笑:“你刚刚不是才说你师父从没错过吗,怎么能连路都找不到。”

小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头扬得更高。

王道长正巧放下勺子,淡淡道:“此言有差,人间道叵测,唯天命不可违。”

他也不知是在训徒还是呛黄少天。

但小别立时规矩了,敛容肃然应道:“是。”

黄少天余光扫了一圈,发现还未停箸的只剩自己一个。王道长端坐闭目养神,小别又恢复那副没睡醒的万念俱灰样,垂着眼皮神游天外。

这师徒俩神叨叨的,让他本能地不太舒服。

 

3 剑

周泽楷端坐在身侧,双手交叠平放,容色平和,若不是他黑发如鸦羽,倒真有得道高僧之风。

黄少天不习惯这样的沉闷,压低声音问:“这两个是什么时候住来的?”

完全忘记了昨天问的一堆问题都石沉大海。

但今天周泽楷很快回答了他:“半月前。”

于是黄少天再接再厉地一股脑问出:“寺里原本只有你一个人吗?难道你就是住持?不对不对,你到底是不是出家人嘛?你昨天根本没有回答我。”

周泽楷再次沉默,半天都没声息,像是睡着了。

黄少天没等到回答,意料之中却也有些索然。

早餐也到了尾声,便起身告辞。说了些感谢收留,就此别过下山,有缘再会之类的话云云。

一时间另三个人都抬眼看来,神色各异。

周泽楷慢慢地道:“你的手还没好。”

黄少天摸了摸手臂伤处的绷带,不在意地说:“哦没关系,伤的是手不是腿,不会影响行动。过几天就长好了。”

周泽楷问:“你要赶路?”

黄少天一时没领会过他的意思:“谁说的,我一舟浮波,俯仰流连,居无常处,哪来的路赶。”

周泽楷语声平常道:“那就不急,好了再走。”

昨天自己刚说了只留一晚。正想再推辞一番,余光瞥见道士师徒居然也神色微妙,一瞬不瞬地看来。

顿时恶向胆边生,话到嘴边又转了向:“既如此,便多叨扰几日。”

就听小别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哼。

不跟熊孩子计较,黄少天蹦过去帮周泽楷收拾碗筷。

周泽楷没有制止他,却牢牢将所有的碗碟都一应护在臂中,有意无意地挡开他受伤的手臂。

王道长不动声色冷眼作观。过了会儿也觉得这二位实在无聊,甩开衣袍踱出门。

小别忙趋步跟上师父。片刻后又闪进来,掷过一个药瓶。

“哼,师父他老人家隐世绝尘已久,可不是什么人都肯赐药的。”

他剜了眼黄少天,又瞪了周泽楷。像来时一样,一阵风似的卷出去了。

黄少天越发摸不着头脑,捏着那通体莹润的白玉小瓶,啼笑皆非。

“收着吧。”周泽楷出声打破他的尴尬。

心中疑窦愈深。仔细看,他耳尖还有一抹淡红。

 

早餐后,黄少天在房里闷不住,出外遛遛达达。

寺院不大却五脏俱全,花木扶疏,林下穿风,门前有鱼池,屋后甚至有个鸽舍。

鸽子们不怕人,张着圆圆的黑眼睛,身形甚是圆润,飞得费劲,懒洋洋地满地扑腾。

后门外是一大片桃林。桃花尚未开放,目及便是稀落的薄薄新绿。

这便是出家生活的话,倒也惬意得很。

只是来此全属误打误撞,寻常人若非机缘,怕也难寻得这世外桃源般的一隅。

黄少天到处闲逛了一番,日头已高悬,又绕回前殿,恰好见周泽楷在大殿里打坐。

他一时好奇,拖过个蒲团,学着周泽楷的样子盘腿坐好。

周泽楷双手合十,肃然危坐。长睫低垂,面目安凝,似是睡着了。

黄少天对佛法一窍不通,不欲贸贸然打扰。却按捺不住不安分的眼神乱飞,漫不经心地打量了昨晚来看过的佛像,又无聊地去琢磨经幡香烛。

偷偷偏头看周泽楷,见他在香烟缭绕后安详入定,眉目如画,侧颜如玉。

心反而慢慢沉静下来。望着面前那柱孤香,不知不觉,头颅一歪,竟是真的睡了过去。

 

醒时腿完全麻了,起身就扑的栽倒。

痛苦不堪地揉了半天腿,这才慢吞吞地出去空无一人的大殿。

早上晴好的天空不知从哪飘来一大片乌云,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细如牛毫,沾在皮肤上丝丝的凉。

摇摇晃晃地转去了禅房的方向,遥遥见那三人竟都在。

一人在庭中舞一把木剑,身形腾跃如电,剑花疾似道道残影。

雨中舞剑,不为卖弄,便是傻缺。

傻缺小子的神棍师父和破庙主人在檐下,支了竹凳和案几正对弈。两人肘畔的茶杯里都不见热气,想是凉了。

黄少天目力很好,也有些见识,认得是精致的顶级内藏汝瓷。

在那头都未抬一下的二人旁边坐下,顺手拿了竹案上的茶水点心,边吃边看。

可惜食物也堵不住他的嘴,黄少天吃得兴起,聒噪的毛病就上来了,什么规矩都抛之脑后。这里指点一下,那里评论两句,臭棋篓子一筐也自信满满。

那二位丝毫未受他影响,倒是庭中舞剑的少年忍无可忍,停下喊:“观棋不语懂不懂!”

黄少天吐了吐舌头,犹自嘴硬:“心外无物,下棋的人自在境界中,外物便干扰不得。若是专心致志,我的声音也不过如清风过耳。倒是你,练剑学什么耳听八方?”

小别一口气噎住,翻了个白眼,气冲冲地回去挥舞他的木剑。

斗嘴归斗嘴,黄少天还是着意安静了些。只是观棋却不让他开口实在难受,便移目看庭中少年舞剑。

少年知道他在看,手中剑挥得更快,刺得更疾。

雨转大了些,却不及沾上他发梢衣襟,便被剑刃带起的迅风扫得无影无踪。

黄少天悠闲地吃着点心,又不时装腔作势地评点少年的剑法。

“有形无势,力道未至而衰。”

“畏首畏尾,优柔犹疑,招式全无舒展之意,倒像林鼬伏行。”

“太花哨了,一点都不实用,啧啧背后空门大开啊……”

别的能忍,只这对自己引以为傲的剑术任意指摘不能忍。

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大怒停步,一剑指来:“动动嘴皮子谁不会,说得天花乱坠,你行你来啊!”

黄少天咽下口中的一片糕点,翻翻眼睛:“我不来,对你没兴趣。”

 

4 卦

小别想起他左臂带伤,嫌恶地扫过那宽袍大袖,气恨不已,忽而反手一挥,斜劈开雨帘。

他人立在原地,剑尖隔风一击弹出的雨点随势破空而来。

那一滴雨水及至黄少天眉前尺余时忽而碎裂,变作四瓣。是少年先前剑气所劈,以其太快,飞出恁远才破开。

黄少天举起竹筷。饶是一直盯着他的小别,也没能看清动作。

噼啪短促几声轻响,米粒大小的水珠错落洒在弈局中盘惨烈厮杀的棋子上,黑黑白白乱迷人眼,一点晶莹摇摇欲坠。

一,二,三,四,五,六,七。

周泽楷拈着一枚黑子,悬空久久未落。

最后一瓣水滴落在他指尖,滚了几滚,沿着皮肤的细微纹路滑下,在墨玉棋子上蜿蜒出一条细不可察的水迹。

却因人体的温度过早干涸,并未留到降落在棋盘的一刻。

周泽楷深吸了口气,放下棋子:“我输了。”

王道长眉目岿然不动,端起已凉的茶啜了一口:“承让。”

小别却在惊愕的片刻呆愣后疾步窜来,举起棋子察看,又夺过那支竹筷抓在手心细究:“我刚刚是不是眼花了?你怎么会的?快告诉我这招叫什么?”

“天生就会,我才不收道士当徒弟,天真的小鬼。”黄少天嗤之以鼻。

小别果然一撩就炸,情急上手握住他的手腕,脸色骤然一变。

脉象骗不得人,这具身体太过普通,直如泥雕木塑。没有丰沛的灵力,再精妙的剑招也不过是花架子,有皮无骨。

他眼力惊人,手速上佳,却也只能止步于此,使使剑劈雨点这种雕虫小技。

念及此,心思单纯的少年神色不觉变成了怜悯,连抬杠都咽下了。

王道长看看天色,轻咳一声:“小别,你去做饭。”

少年不敢造次,乖乖应声去了伙房。

 

檐上雨滴汇作一线,坠成半帘雨幕。

周泽楷安静地收拾半盘残局。

他灰色僧衣下露出的手指一如白玉,姿态优美如敛翼飞鸟。

王道长手拢在衣袖中,垂目看雨点在地上打出一个个小坑。忽然道:“黄少侠是否愿意卜上一卦?”

黄少天不置可否:“我心里向来不信那东西,心不诚,只怕神明也未必愿意理我。你不如先拿周大师试个手,来日你们的祖师见了面,也不知该听谁的。”

周泽楷说:“王道长替我卜过了。”

他语调如常,脸却忽然可疑地泛上一抹绯红。

不知这神神秘秘的道士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王道长道:“无妨。”

黄少天不太信任地看着他:“那就试试吧,需要八字吗,先说清楚,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得过大病,忘了很多东西。”

王道长说:“不用。”

他随手抽了一把竹筷作蓍,闭目念念有词。

黄少天心不在焉,倒是周泽楷不错眼珠,紧紧盯着那道士的一举一动。

王道长手在胸前捏了个诀,衣袂飘飘,无风自动。

案上横七竖八的竹筷喧喧嘈嘈,杂乱无章中渐渐显出个形状来。

便是黄少天也不禁被吸引了目光,好奇地去辨认。

那动静将欲止息,周泽楷却忽然站起,大袖一拂,纷纭竹筷顿归参差陆离。

黄少天拉他不及,遗憾地看满桌狼藉:“周泽楷你干嘛,我还没看明白呢。我好奇嘛,哎你看清楚没有,告诉我告诉我啊。”

周泽楷却敛了衣襟,甩袖进禅房去了。

脾气还挺大。

王道长慢慢睁了眼,面上不见愠怒,意味深长,又拢手看雨。

天地间一片静寂,唯有雨滴打在屋檐上的沙沙声。

说没看清也不尽然。黄少天惋惜地想着,轮廓已能看个大概,可惜茶盘衣袖挡了边缘,看不出那最后一爻在上或下,竟无从辨认是个既济还是未济。

说起来,很多嘴上说着不信卜卦的人,在可窥天命一方衣角的契机前,也是忍不住推门去看的。

 

雨下下停停。

山路泥泞,道士师徒连着几日没去采药,一个神出鬼没,一个仍然时时淋着雨在庭中舞小木剑。

许是对黄少天的平庸体质心生同情,那个倨傲的少年居然友善不少。

少年小别反省自身不能浪费了这身天赋,剑舞得更卖力了。

黄少天整天无所事事,又听了另三位口径一致的恐吓,说初春山间毒虫泛滥,这山里又格外容易迷路,切勿独自离寺。

只能每天在寺庙方圆一里内,百无聊赖地磨地皮。

游手好闲得太过碍眼,被王道长逼去跟着周泽楷打坐念经,洒扫种菜。

……这是什么道理?

对了,周泽楷念经是真的不出声的,嘴唇都不动。据本人说是在心中默诵,他的佛祖能否听到就不得而知了。

黄少天被迫收声,开始不是如坐针毡就是睡过去,后来福至心灵,每天坐在周泽楷对面,拿他当美人图瞧。

时间便过得飞快,再不难熬。

周泽楷在这样的目光里头居然还能一派澄明空静,宝相庄严,面色纹丝不动,叫人叹为观止。

黄少天也觉得佛着实宽和慈悲,对每天在眼皮下心猿意马的自己依然没有降下一道雷来。

小别经过大殿,嗷了一声捂着眼睛走开了。

 

周泽楷种菜也任性,心情好时就一个时辰浇一次水,不想时就不闻不问。

被他这样折腾,小菜园子里头还是一派蓊郁葱茏,欣欣向荣,实是咄咄怪事。

黄少天每天喂完鱼喂鸽子,乐此不疲。

这几天时时下雨,鸽舍里的胖鸽子们也懒得出巢,一个个忧郁地抬头望天,低头抢米。

黄少天一直觉得像小别这样的年轻人,不试着琢磨如何来偷出一两只鸽子烤来改善伙食简直不科学。

他总觉得,如果自己是这个年纪,一定会转起这样的心思。

虽然那小子总嚷着自己活了几十年,他那张脸却没什么说服力。

刚在心里比较了自己吃过的鸽子是烤还是蒸比较美味,就见着周泽楷。

无来由的有点心虚。

鸽子们刚饱餐过,又随着周泽楷的到来兴奋起来,咕咕地聒噪着围绕上去,甚至扑扇着翅膀争抢他肩膀的位置。

好像知道了它们为什么会这么胖。

周泽楷看着埋头啄米的鸽子似笑非笑,直到喂完一圈,同黄少天擦身而过时,才低声在他耳边说:“像你。”

耳廓扫过暖暖的热风,站在原地琢磨了半天才回过味来。

这是说太能吃,还是太吵?

 

5 僧

天近半月才放晴。

黄少天的手臂好得七七八八,却没了要走的意思。

他不提,周泽楷也不提。

道士师徒又开始每天日出进山采药,日落回寺歇宿。

不知小别还有没有时间舞他的木剑。

黄少天却偶尔出来在日光下练剑。他的佩剑自然比木剑好一点,兵器铺五两银子一把,缀着时下少侠们流行的华而不实的剑穗。

这天正舞到一套剑招过半,忽然背后袭来一阵劲风,足尖点地疾退后几步堪堪避过,惊出一身冷汗。

倒也不是偷袭,对方声随势至:“周泽楷,接招!”

黄少天举剑左支右绌,和对方来往几招,轻飘飘一径退出数丈。

对方这才发现认错了人,生生停手,瞪目张口挤出一句:“你不是周泽楷!”

又是个缺心眼儿的。

少年把矛往地下一搠,怀疑问:“你怎么穿着他的衣服?”

黄少天尚未回答,又一道劲风斜刺里劈来,这次是冲着陌生少年。

于是黄少天津津有味地地观看着周泽楷用一把扫帚将那少年劈头盖脸好生教导了一番。

不像剑招,倒似是长枪。

刺戳点扫,翻按挑劈,一把破扫帚被他使出龙胆亮银枪的凛然风姿。

枪为百兵之王,自有一股大开大阖的气势。早知扫地僧必是深藏不露,居然现在才露这手,黄少天有些不满。

只那少年被扬了满脸灰,呛咳个不停,一身锦衣也似刚在泥地里打了个滚。

然后便老实了。

被今天出现的第二个陌生面孔笑眯眯地拎走,不住道着失礼。

这还是除了道士师徒,来这里这么久见着的唯二香客。

又不太像香客。

那两人熟悉地往禅房去,黄少天小声问周泽楷:“那个傻缺是谁?”

周泽楷说:“表弟。”顿了下又道:“要打一顿才会安静。”

一盏茶后,那个礼貌的人和变得安分的少年洗净脸出来。四人在庭中坐定。

表弟叫孙翔,十分具有常识的人叫江波涛。

这两人像见了稀罕的奇景,一个劲儿往黄少天身上瞅。

黄少天不明所以:“你们老盯着我看什么?就算这里不常有人来,也不至于见着个活人就这么稀奇吧?”

孙翔口快:“但是第一次见周泽楷把他的衣服拿出来。”

江波涛补充:“还借给别人。”

有点开心的同时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哪里都不对。

周泽楷又坐在那里老神在在地入定。

趁这两个知道很多的人在,把搁了许多天的那些问题又问了一遍。只是周泽楷都不回答,不知他们愿不愿答。

听完后,江波涛愣了下,了然地看了眼周泽楷,难得有些期期艾艾:“黄少侠,和小……周说话时,最好……一次只问一个问题。”

黄少天恍然。周泽楷面色坦然,面对江波涛询问的眼神点了点头。

江波涛喝了口水,孙翔拿起了糕点。

接下来的一个下午,黄少天和孙翔两人将满满几碟点心吃个精光。

黄少天嘴里嚼个不停,把旁边那大活人的身世当话本听得津津有味,时时点头称奇。

这位假和尚果然大有来头,锦衣华服和名贵器具皆是因其皇亲贵胄,正经是个世子。

当年王妃多年无出心中郁郁,省亲途经司云山,因暴雨而耽搁行程,在山中多留了一晚。

当夜有麒麟入梦,醒来时月朗天清,似有所悟。

次年周泽楷便诞生。王爷膝下空虚,这唯一的儿子自出生便被视作掌中明珠,恨不能将天下所有宝贝奉来眼前。

小世子自小粉雕玉琢,乖巧可爱,却不让人省心。

他聪敏早慧,于文武都颇有天资,却一直不会说话。

几年间寻遍天下名医,连天子都多有关注,遣了无数宫廷御医,民间圣手,俱无见效。

直至七岁那年,一个疯疯癫癫的游方僧人上门,为小世子抚顶结发,喟叹此儿一魄不归,混沌未开。

十二因缘法,一念爱染生。

怪力乱神之语虽不可信,王爷还是听下了那句有果必有因。照着僧人的指点,将小世子送至司云山避世小居。

而这一识未全的小世子,在山中住了数月,竟真的能够开口说话了。

虽然依旧口讷,终日寡言,但听在众人耳中,不啻金玉之声。

故事至此,便是个套路的坊间逸闻。

小世子大好后,王府欢天喜地来接人,小世子却死活不肯回去。

不仅如此,他还闹着要出家。

小世子向来孝顺听话,平生第一次忤逆。王爷自然当作小孩子胡闹,直接绑了回家。

怪在小世子回去后又沉默不言。众人开始只作是赌气,时间一久才发觉,他又不会说话了。

只得又送回山中。

如此反复几次,才认清一个事实。这天资卓绝,灵心慧性的小世子一旦出了这山,便又患上古怪的哑症。

无奈之下,王爷只得允了爱子在这山中长居。

然而出家是万万不行的。王妃亲自赶来,声泪俱下,以死相挟,一时闹得鸡飞狗跳。还是当年那游方僧人又现世,同小世子一番长谈训诫后,才勉强搁下了这事。

小世子暂且妥协了剃度的心,却没断出尘之意,年岁稍长便执意遣回了仆从侍卫,独自留在寺中修行,再也不愿旁人跟着了。

只每月初一十五,会有人来山上送些食蔬米面,日常皿物。

父母知他意决,心中却依然当他作王府中那众星捧月,锦衣玉食的小少爷,一应用物都习惯送来最好的,年年月月堆满后院库房。

只是每年精心裁制的新衣都压在箱底,孤单躺过一年,尺寸却又不合了。随即便又有新的送来。

山中极易迷路,江波涛心思聪颖,记忆超群,近两年做这运送活计得心应手。

这孙翔则是因为自小是周泽楷手下败将,气盛不服,即便周泽楷挥挥袖修行去了,他也每每自觉有成便硬要跟过来,打上一架。

难怪他的衣服自己穿着能合身,敢情是人家几年前的身量。

周泽楷那身气度容华着实不像个和尚,一早觉得他是哪家世家公子,如此也不意外。

可惜是个榆木脑袋。

下意识去看周泽楷,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独自走开了,坐在廊下袖手看天。

听别人讲述自己的身世感觉也很奇怪吧。

“这就没了?”黄少天眨眨眼睛,觉得故事烂尾。

“咦,真的没了!”孙翔看着空空的碟子,意犹未尽。

黄少天随手把捏了半天忘记吃的一块糕点举给他:“我吃不下了,你要不要。喂你那什么眼神儿我没动过,不要拉倒。”

孙翔嫌弃地瞪着他,身体却很诚实地迅速一把搂过糕点,像怕对方反悔似的。

看天的周泽楷不着痕迹地淡淡扫来一眼。

江波涛说:“没了。”

“那他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出家?”

“这个,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

黄少天支着下巴,觉得自己并不能理解一个贵族少爷任性的异想天开。

红尘凡世,他还没参够。

 

6 山

江波涛和孙翔赶在日落前下山。

他们这次也带来了种类繁多的吃食。红的萝卜,绿的白菜菜园子里头都不缺,此外便是各种精致的糕点。

清明将至,还捎来一盒青团。

青碧可爱,色泽如玉,带着青草的香气,望之令人垂涎。

可惜周泽楷和王道长不为外物所动,黄少天饕餮一下午,此时还饱着,不知不觉一大半便进了小别的肚子,他还要不时做出一副才没有被食欲所惑的超然姿态来。

不知这孩子与孙翔打过照面没有,他们也许很能合得来。

知道周泽楷的身世并没有对黄少天产生什么影响,心安理得看这位世子担水烧火,做饭种菜。

当然,兴致来时也帮个忙。

黄少天对千金之躯也没什么概念,这小破庙里的假和尚叫周泽楷。

他想周泽楷应该知道自己不在意这个,才默许江波涛他们对他说那么多。

周泽楷看着也不大,小小年纪就执意遁入空门,必然不能用常理来揣测。

只是到底有几分少年心性,不然那道士师徒也就罢了,怎么会乐意留下自己吵吵闹闹地住着,扰人清修呢。

可见山林寂寞。

说起清修,周泽楷终于有一天对黄少天肆无忌惮地唐突佛祖忍无可忍,张眼正要诘责,对上黄少天的目光,脸涨了又涨,一言不发拖上蒲团坐去后面了。

喂喂,你脸红个什么劲。美色当前,明明是我坐怀不乱。

黄少天讪讪,又失去了唯一的乐子,就不再每天来跟佛面面相觑。

爬树摸鱼,摘花打鸟,在竹林里练他的蹩脚轻功。

恍然想起山中不知年,一晃来此已有大半月。

无垠竹海翻涌着绿浪,风穿叶下低吟,窸窸窣窣。

心旷神怡的绿意中,不觉发足奔出数里。四周景致依稀似曾相识。

黄少天发现,自己又迷路了。

他辨认着太阳的方向,在竹林中兜兜转转,依然找不到出口。

时间流逝,腹中鸣叫,腿也酸麻渐重。忽然忆起初来那日听到的钟声,索性靠着一株翠竹坐下,闭眼侧耳聆听。

除了林间风拂竹叶的沙沙声响,只有不知名的虫鸣。

此间太过宁静惬意,眼皮渐沉,竟迷迷糊糊地小寐过去。

梦中有匪君子,如琢如磨。

……终不可谖兮。

睁眼霞光漫天,周泽楷静静站在几步外一棵竹下,沉默地伸出手来。

他的身手真不错,一丝脚步声都未洒。

忍不住开口调笑:“你走路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该不是同那些山精野怪一般,从地里冒出来的吧。”

周泽楷一时没有回应。黄少天反思,也许因为刚刚自己算是问了两个问题。

没料却听见语气认真的反问:“你见过吗?”

愣怔间便被周泽楷执了手,足尖一点飞奔起来。

带着一个人轻盈地行在草尖,仍如凌波踏月,衣袖生风。

气流鼓荡着衣襟,因着耳畔风的嘈杂有些晕眩。

黄少天道:“红尘有什么不好,你执意逃离?”

周泽楷轻声道:“万法唯心。”

 

回到寺中只用了小半个时辰,道士师徒也还未归。

黄少天端个小盘,蹲在鸽舍中,心不在焉地随手撒着米。

时值众鸟归巢,院中十分热闹,羽毛乱飞,咕咕声不绝于耳,吵闹比平日更添一倍。

鸽子们已经对黄少天很熟悉,在他脚边踱来踱去,偶尔扑腾着去啄他手指。

忽然满院胖鸟兴奋沸腾起来,向一个方向奋力挪动圆滚滚的身体,不用回头都知道,一定是周泽楷。

这些鸽子对他的喜爱到了让人望尘莫及的程度。

一时白的灰的如潮水涌动,仿佛大殿中那满炉香灰。

周泽楷驻足在身边,向上摊开手掌。一只通身雪白,颈项一圈银蓝色的鸽子从木架上飞下,停在手心。

那鸽子栖在周泽楷掌中,却好奇地探头用黑色的眼睛看着黄少天。

周泽楷说:“有一个秘密。”

后门外是一片密密的桃林。山中桃花开得迟,节令已是春季,也只堪堪抽了绿芽。

周泽楷走到最近的一棵树下,微仰起脸,阖上眼。

那树在黄少天的注目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伸展抽芽,生出翠绿的新叶,结出粉色的花苞,接着绽开红色的桃花,灼灼如天际最灿烂一缕云霓,映出周泽楷的脸。

若在佛门净地说他含睇宜笑,是否太过僭越。

周泽楷说:“我就是这山。”

 

7 阵

周泽楷自然不是山。

但他同山心意相通,草长花发俱在他一念之间。

他若不是山神,便是由于某种机缘而与山共生,息息相连。

回想起他的身世,那遗落的一缕魂魄大约便散逸在山中,因而他拥有了这山的力量,却也无法离开。

亦是说,这满山风物,一草一木也都可为他心念驱使。

难怪他随性施为的菜园子依然茁壮。

黄少天却突然想到另一件事。

如此,只要他愿意,就能轻而易举地用枯木芜藤,岚雾迷障将进入山中的人引上歧路。

那天自己身后紧随不舍的追兵,就是因此逐渐失了踪迹吧。

可是,这是不是说明,如果他不愿意,自己就也无法走出去了呢?

念及迷阵一般的竹林,心头掠过一阵阴霾。

黄少天压下这个念头。

周泽楷的气息毫无恶意,总是宁和沉静,幽雅间沉淀着令人怀念的草木清香,像是曾铭刻在灵魂之中。

早开的桃花茕茕盛放在檐外,绚烂中有点寂寞。

 

晚饭中,黄少天揪过小别:“你们明天还去采药不?”

小别道:“不下雨就去。”

黄少天来了精神:“那我跟你们一起去吧?我来了这么多天,一直呆在寺里,闷也闷死了。外面大好春光,我也要去山里转转。”

小别警惕地回答:“你去问我师父。”

黄少天对王道长的感觉很复杂。本能里有种天敌的戒备,对他的神秘而感好奇,潜意识中又觉得这人知道太多秘密,莫名的碍眼。多方计较,只能敬而远之。

他硬着头皮去问王道长,准备了一肚子说辞,王道长只回了个:“哦。”

……哦是几个意思?

就当是默认了吧。

偷眼看周泽楷,他神色如常地喝着汤,未置一词。

突然有点不甘心,不禁嘴快问:“周泽楷,你要一起去吗?”

周泽楷说:“要打坐。”

黄少天撇撇嘴。竟然忘了,这山对他来说怕也毫无新奇之处。

“卯时,过时不候。”王道长丢下这句话就出去了。

 

为了能早起,黄少天早早睡下。越想入眠,越是全无睡意。

辗转反侧,竟到了半夜还清醒着。

于是披上衣服出门散步。

禅房的灯全熄了,月光照得庭中如水皎洁。

绕来绕去就信步到了桃林。唯一绽放的那树桃花失却了日光下的艳色,在夜色中轻轻摇曳,花影参差。

黄少天鬼使神差地伸手,从垂落的树梢折下一枝。

折了周泽楷心念中开放的第一树花,应当不会犯什么忌讳吧?

黄少天攥着那花枝回房。翻找了半天,灵光一闪,想起之前王道长用来装药的小玉瓶。

他将花枝插瓶,端正地放在房中的案桌上。

在满室桃花淡淡袅袅的暗香中,这次很快安详睡去。

 

次日果然起晚了。

当黄少天慌慌张张地赶出门时,道士师徒居然还没离开。虽脸色不好看,到底也是等了他,可见是嘴硬心软。

走出数里后,小别甚至还板着脸甩了馒头过来。立时看这两人就顺眼几分。

一行三人沿蜿蜒山道登上,清晨朝露未散,青山在云雾飘渺间若隐若现。

黄少天兴致盎然地左张右望,像初出远门的少年一样大惊小怪,不时蹲进道旁咋呼。

小别背着筐,不屑与其为伍,大步走到最前头去探路了。

王道长回头居高临下飘来一个眼神:“跟好。”

最初的新鲜感很快在漫长枯燥的行路中殆尽。

道士师徒连续攀登数个时辰依然身形飘飘,轻捷如履平地。

黄少天被一只飞蜂在手背蜇了一口,规矩了片刻,又不甘寂寞地作妖,直嚷嚷着走不动了。

阳光从岚雾散去的树叶间洒射下来。王道长眯眼瞧了瞧天色,摇头道:“不行,你自己要来的,跟好了别落下。”

黄少天想耍赖,王道长二话不说就来提他衣领。

黄少天说:“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王道长停住动作,凝神细听。

黄少天趁机拔腿就跑:“我先回去了不用管我!不会迷路的!晚上再见!”

知道了周泽楷的秘密,他当然不担心会迷路。

王道长伸手只够得及拽下他腰间佩剑,人就像条滑溜溜的鱼一样窜开了。

小别问:“师父,要拦住吗?随便乱跑很容易走丢的。”

王道长盯了那背影片刻,摇了摇头:“罢了,走吧。”

他挑剔地看了几眼黄少天的剑,顺手丢进小别背着的筐里。

 

等见不到那师徒俩的身影,黄少天也放缓脚步。

来时不在意,此刻只有自己的脚步,连心跳声都形单影只,无端寂寞起来。

干脆甩着随手折下的草叶,拖长声音唱歌。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累了就在路边随便寻了块大石头,一屁股坐下。

暖风微醺,竟然又涌上几分睡意。

觉得有些不对劲,低头察看,才发现手背被蛰过的地方肿了一个鼓鼓的包,紫得透亮。

不像是一般蜜蜂,也许是什么毒虫。

胡思乱想着,周泽楷应该知道这虫子的来历,不知是不是他的恶作剧。然而虫兽毕竟不是无足之物,不一定会完全听从他驱遣。

早知道就不急着跑路,让王道长先诊治一番。

随着时间流逝越发肿痛难耐,黄少天也不知要怎么办,就学着被毒蛇咬后处理的法子,从树上摘了片有锯齿的叶子,在肿起的地方划了一道。

脓血从平滑的伤口中淌出,先是紫黑,渐渐变作鲜红,应当是干净了。

黄少天呼了口气。

伤口却久久不见凝结,血从指缝间淅淅沥沥滴落,在轻颤的草叶尖汇作一汪,洇入泥中。

斑斑驳驳的林间日光中,一层雾气般的尘埃静默地从蓊郁草木下慢慢浮起,浅金色萤萤闪烁。

有什么驱使着黄少天站起,循着低低的迷蒙隘道彳亍而去。

手中叶片不知何时散落在草丛间,黄少天停在一扇石壁前。

未完的歌声在浮尘里漾着余音。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黄少天轻轻一推,沉重的石壁退去。

壶中日月,訇然中开。

暌违天日不知几何的石室透入一缕阳光。沉寂中仿若新生的微弱光点随着清风飘飞起来,缭绕身周,久久盘旋不去。

这感觉并不讨厌。微微刺痛,痒,有些想笑,还有些怀念。

似乎有一种浓重得化不开的强烈情绪,带着匣底时光和旧尘的气味,争先恐后地挣破笼中藩篱,喧嚣着无人能懂的语言扑面袭来,挤在耳畔喋喋啅啅,吵吵攘攘。

黄少天恍了个长长的神。它们便如轻烟薤露,在渐趋明亮的光线中散去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只觉得石室中地面一丝青苔也无,那个图形依稀有些眼熟。

身后传来熟悉的人声,小别扔了筐,三步并作两步跑来,瞠目结舌:“你为什么能打开这门?”

 

8 镇

黄少天一路走神,小别犹不知趣,一径缠着他追问。

“不可能不可能,你有没有觉得哪里发生了什么变化?”

黄少天敷衍:“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打通任督二脉?没有。我一推,它就开了。”

“哼,鬼才信你,连我师父都打不开。”

“呵,你师父又不是神。”黄少天嗤之以鼻。

他可不怕王道长。

“师父就是神。”小别瞪他。

黄少天懒得理他。小别又补充道:“师父说这石室位处山穴,灵气澎溢而相制抑,连周泽楷也打不开。”

怎么,难道他也知道周泽楷和这山的事情。不是说好的秘密么,众人皆知的秘密是什么道理。

小别道:“师父说,周泽楷是他这百年中见过的灵力最强的人。”

说得斩钉截铁,黄少天不觉就信了。

那么,这么强的周泽楷却打不开这门,一个泥塑凡胎的黄少天成功了又是什么道理。

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猜测。

他自觉看清了来龙去脉的隐括。周泽楷一魄遗在山中不得归,现在想来,怕就是被拘在那石室里。

虽然不知为何是自己,但确是成功了。

自己被那萤微幽光引来此处,只怕也不是意外。

心魔一起便滋长蔓生,遮云蔽日。

 

周泽楷破天荒站在寺门外等待。

他眉带焦急,目露忧愁。

看到早早归来的三人,他面色一松,快步过来:“回……”

黄少天抢白道:“在这里住得太久,都忘了外头春光正盛。我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扰了你这些天的修行实在过意不去,明日我就下山。既萍水相逢,便有缘再会吧。”

周泽楷未出口的字生生断在嘴边。

却听王道长道:“我师徒勾留贵寺已一月有余,也该离去了。”

小别惊异地瞪大了眼。

周泽楷喉结滚动几息,颔首合十:“好。”

 

黄少天照常绕去喂了鱼,又喂鸽子。

进禅房时,看见窗台上摆着一枝桃花。

几片花瓣有些蔫萎,像已放了数个时辰。

他无端有些着恼,不管不顾进房去,将那花孤零零地撇下。

扫净禅房,收拾了一应行李衣物,只有一个瘪瘪的包袱。来时穿的那身破衣服早在某天被随手裁了作抹布,思前想后只能仍然穿了周泽楷的锦衣,粗粗估了这些天的衣食数目,在床头放好一堆银钱。

自己终归是个俗人。

数息后,还是忍不住去把花枝拿进来,同昨晚折的那一枝插在一处。

无事可做,又不想出门面对周泽楷,张望一番,便从一直权作装饰的书架上取了经卷来看。

意外的是,一沓沓卷册并非经书,而是地方风物,志怪逸谭。

想来周泽楷毕竟年少,身世又离奇,对神怪之物好奇也正常。这人有这爱好,倒也不稀奇。

读着读着,睡意上涌,迷迷糊糊地扑上床睡了。

 

翌日同道士师徒一道下山。

周泽楷雷打不动地做着早课,黄少天就催促着动身。

他就算想拦自己,还能拦那两个道士不成?

说起来,周泽楷也没表现出要拦自己的意思。

也是,反正他能做的也做了不是么。除非周泽楷跑来说,他失的不是一魄而是七魄,要找齐七个宝箱才能拼一个完整的人。

可他不作梗,黄少天反倒愈加生出失落,还有几分全无道理的委屈。

竹林依旧广阔,这次没有迷路,顺畅地出了山。

山脚下最近的镇子名为夜雨镇,相传是千年前一位守护此方的剑仙赐名。

茶楼中的闲人伙计绘声绘色口沫横飞地讲着剑仙大战妖魔,御剑凌空,一击动山河,直听得小别满面神往。

黄少天凉凉从眼角看他:“你很向往?你要是早生几百年,也可以去大战个什么魔王,然后就会有无数人哭着喊着要给你树碑立祠。只是千万别取什么小别镇的名字,忒不吉利。”

小别眼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不,我要挑战他!”

“谁?那个剑仙?你的目标不是剑圣么?”

小别立时正色,摆出一副得道高人脸:“师父说,乡野逸闻不可尽信。剑仙什么的,只是传说里的人物罢了,不知有多少夸大的成分。我的目标只有剑圣,我一定会打败他。”

黄少天“哦”了声:“你猜是剑仙厉害还是剑圣厉害?”

小别毫不犹豫:“剑仙昙花一现,只留下语焉不详的传闻。剑圣名满江湖数百年,当然是剑圣厉害。”

黄少天又问:“那是剑圣厉害还是你师父厉害?”

小别犹疑起来,眼神乱瞟,支支吾吾不做声了。

很少在他们斗嘴时发表意见的王道长开口:“我不用剑。”

黄少天道:“我从刚刚就想问,为什么你们还在这里,我们不是在山下就分别了吗?”

小别气得跳起来:“你居然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跟着我们!”

王道长眼皮不掀:“萍水相逢即是有缘,缘起缘灭,缘聚缘散。”

黄少天磨牙:“你一个道士,怎么老学那些个禾几打机锋?”

伙计不以为然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权当作初出茅庐,听了几耳坊间传闻便大放厥词的自大江湖客。

面上却笑着打趣:“这位小道长颇有志气,只是看你的年纪,只怕令祖尚未出生时,剑圣他老人家便已仙去了。”

小别又奋起争辩他那套剑圣没死的说法,小伙计笑道:“小道长有所不知。外人说什么的都有,我们心里头却是有数的。悄悄告诉您吧,剑圣羽化前曾在这夜雨镇上现身,亲口对人说过他大限将至呢。”

小别嗖的跳起,一把抓住小伙计的衣袖:“当真?”

小伙计信誓旦旦:“我诓您作甚。当年得了剑圣襄助的那户人家年年清明都备了三茶五酒追祭剑圣呢,镇上人人都知道。”

“那,那户人家还在么?”

“就那镇口往东五十步,门前两株槐树的便是了。只那家近日有些不太平,看您三位初来乍到,多嘴提醒一句,切莫惹上是非。”

再追问时,却闪烁其词不肯多言了。

黄少天并着小别软磨硬泡缠了半天,才从小伙计口中得知来龙去脉。

左不过是那家有个功夫高强又好打抱不平的少年,一日遇上纨绔当街欺压乡民,看不过眼出手教训,便惹上了不得了的仇家。

纨绔姓陈,家中在当地很有几分势力,同官府也干葛匪浅,发誓绝不善罢甘休。

少年家做药材生意,早年家境殷实,几年前父母意外过世,家中只一个老祖父,晚年也目盲。陈家便趁了少年出门采药,纠集了人手想掳走他祖父,以此恐吓。

不想那少年竟有几分神通,一早在屋子周围布了粗疏阵法,及时归来,独力击退一干人。任凭陈家手下日日围着叫嚣挑衅,再闭门不出了。

黄少天等人听得越发好奇,更决意去走访一遭。

 

9 死

这宅子朱扉紧闭,门楣萧条,依稀可见描金绘彩的房檐看不清颜色,覆了厚厚的灰。

小别犹疑地望向王道长:“师父……”

王道长步履悠然,信步走向大门:“进来吧,是简单的逆遁四宫阵,手法稚拙,不值一提。”

门忽然洞开,一名少年提着把剑迎面刺来:“清明也不留安生,未免欺人太甚!你们的先人只怕九泉下也恨不能活过来教训不肖子孙!”

小别挺剑应敌,瞬间来往了几回合,越打越皱眉:“我怎么觉着这剑法十分眼熟?”

那气红了眼的少年一望之下看到旁边的黄少天,硬生生收了剑,迟疑地喊:“恩公?”

黄少天端详片刻,认出正是那日自山下经过时偶遇的少年。

他见一群人阻拦着少年去路,随手戏弄一番。少年趁机遁走,自己则不小心引火烧身,被那领头的带着一群人追赶。内里无灵力,以寡敌众时便现了形,气力不支,还中了一箭。

直到一头扎进司云山,才渐渐甩脱追兵。

“那日我并非独自逃走,只是感应到家中有变,一时心急如焚……”少年红着脸讷讷道。

“无妨,我得承奇人相助,自有脱身妙法。”黄少天嘻嘻笑道。

几人被迎入厅中好生招待。开门见山说了来意。

少年道:“几位想知道剑圣的事情,还请稍待。我们这些后辈也只是耳闻,不敢妄言,唯有家祖亲眼见过剑圣风姿,还得由他老人家与诸位分说。”

黄少天插嘴问道:“我看你刚刚的剑法很是不凡,敢问是何人所授?”

少年挺了下胸:“实不相瞒,正是剑圣当年指点曾祖。”

黄少天不言不语,伸手抽了小别背后的木剑,于六目睽睽下在庭中舞了一套剑招。

信手拈来,随心而至,招式精妙,神致平庸,外强中浮。

舞毕,随手掷了木剑,端茶喝了一大口。

王道长岿然不动,少年目瞪口呆,小别看不惯他装腔作势,又气恨他瞒了这么久,跳将起来:“你又是哪里得来的剑圣相授?”

黄少天翻去一个白眼:“我怎么知道,天生就会。兴许我就是剑圣本人呢。”

小别嗤之以鼻。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可惜剑圣六十年前便殁去了。”

那老人出来,眼中果然翳翳茫茫。少年上去小心搀扶坐下。

老人缓缓忆道:“六十年前方是初记事不久的一名孩童,家道初兴,便引来了贼人,要灭门夺财。悲啼呼号中,附近人家俱惧贼人势众而闭门不应。

“千钧一发之际,云游至此的剑圣出手一击便如雷霆万钧,救了我一家老小,又指点先父一招半式,并一些安家护宅的入门阵法,以防贼人觊觎。”

“剑圣云游天下,神龙见首不见尾,有时数年都行踪无迹。但时时在各地留下行侠除恶的传闻,你说的也极有可能。听说你家自此年年代代铭记剑圣,也是重义之人。”黄少天颔首道。

“只是如此,为何你断言他已谢世?”小别问。

老人混沌双目望向虚空:“剑圣于我家有大恩,先父再三挽留,他爽快应了羁留三日。他本和蔼近人,我那时却生性害羞,只敢悄悄跟在身后看着。

“一日他同先父在亭中对弈,我远远听见他怅然叹道,可惜大限将至,今日一别,便成永诀,来不及喝上那坛秋后起封的醉仙酿了。”

黄少天若有所思:“听来倒像是那个剑圣知道自己快死了似的,他难道要去做什么会死的事情吗。可我听说剑圣性情旷达,洒脱超然,不像自戕的人啊。”

小别不以为然:“你这个凡物怎么懂,得道之人,就算无法知天命,寿数将尽时心中也会有冥冥的预感。他大概就是心有所感,才出此言吧。”

老人道:“那日暖风欲醉,他们在亭中坐了一整个下午手谈。

“剑圣剑术卓绝,于弈道却不甚精通,饶是对着方寸已乱的先父依然连输三局。

“先父强笑道,既赢了,应当讨个彩头。

“剑圣抚掌大笑,道愿赌服输,给你便是。

“他招来纸笔,沉吟少许一挥而就。道若有朝一日,子子孙孙得见此人,切记留他在花间饮一壶醉仙酿。

“掷笔洒然而去,不知所踪。”

老人长咳起来,就着少年的手抖抖索索地喝下一口水,才继续道:“这六十年来,自先父以降,出外行商时时探听有无剑圣的行踪,均是无功而返。

“外人众说纷纭,我却心知他是仙去了。”

一直沉默不言的王道长倏然开口道:“可否让我们见见那幅画?”

少年看了看老人的神色,又打量了黄少天,道:“恩公既同源共业,想必与剑圣也有渊源,跟我来。”

 

10 生

画郑而重之收在书房暗格的匣中。

装裱熨帖,因极珍重的保养,历久如新。

“在接受剑圣故去的事实后,先父便四方探寻这画中人,多年仍一无所获,我亦如是,直至今日。因着此事,即便年年寄美酒以祭,依然愧憾不已。”

黄少天安慰他:“既然那剑圣说了子子孙孙,言下之意怕是这人也早不在人世了。等他投生而来,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呢。”

说话间,少年点了灯,动作轻柔地展开画轴。

这剑圣不但不擅弈,丹青也是平平。

笔法拙嫩,线条却算流畅,一气呵成,像早已描摹过千百次一般。

只是画中人却让人傻眼。

数个时辰前他们平常地告别,这人便回去端坐在大殿中无声地闭目念经。

这不是周泽楷么?

难道让这家三代人寻寻觅觅不得,剑圣死前记挂着的那个人,其实在几十年后投胎成了周泽楷?

惊疑之下又仔细端详。

即便画者火候欠佳,依稀可辨风姿绝世。这眉这眼,可不就是周泽楷。

毕竟周泽楷的容貌太过出挑,叫人过目不忘。饶是只得他一二分神韵,已让人移不开眼。

只是周泽楷大多时候一本正经,不假辞色,总端着副看破红尘心如止水的架子。

画中这人穿着样式古怪,看不出朝代的玄色衣袍,闲适地坐在一棵树下,略略垂首看向画外。眉目温柔,嘴角噙笑。

身侧倚放着一把长弓,半筒羽箭。一柄银鞘蓝穗的剑斜斜倚着弓弦。

无端的心乱如麻中,竟连道士师徒何时向祖孙俩告辞都不知道,回过神时已被拖着向门外走去。

走出几步,黄少天终于想起问道:“剑圣是什么样的人?”

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浮起一抹稚儿似的柔和笑意:“看着很年轻,喜欢说话,喜欢笑,笑起来时眼睛很亮。”

 

客栈门前,王道长负手望着天色道:“明日便分别吧。”

 

黄少天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心头盘旋着千般疑问。

终于忍无可忍,一轱辘跳起来,直接杀去王道长的房间解惑。

却见那道士房中灯依然亮着,人声隐隐传来。几乎是下意识地放轻脚步,蹑手蹑脚靠近了些,站在墙后细听。

小别似乎处于极度的惊异之中,气息不稳,音调都高了些许:“那您为什么要答应帮他?”

王道长依旧冷静:“追根溯源,当年确是我乱了他的计划,是我欠他的。”

“不,我是说……为什么您明知道他要死,还要帮他完成?”

王道长淡淡道:“他六十年前,不,六百年前就决定好,不惜散了修为命数也要倾力为那人聚魂,我有什么立场反对?”

“可是师父您说过,人不可违逆天意……”

“没错。我没有帮他,只是没有阻止。你看到了,即便我没有出手,他仍然用别的方式去做了六十年前没有完成的事。”

小别沉默良久,道:“师父,错的源头都在我,若不是我在那个时候出生……”

王道长叹了口气:“这与你无关。六十年前来的既不是周泽楷,就说明时候未到。”

小别轻声说:“可,为什么一直都不告诉他,这些……旧事呢?”

“因为我也是在今天看到那幅画的时候,才突然明白了许多以前不通的地方。”王道长语调中带着些许微妙的愉悦,让他清冽的声音听来有几分古怪,“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那人的死心怀愧疚。现在看来,我一开始就错了。”

再想听下去,王道长却说夜深歇息,那灯也灭了。

 

11 命

黄少天觉得自己好像模模糊糊地懂了什么。

辗转一夜后,突然一点也不想去面对王道长师徒了。

趁着晨光熹微,他独自步出客栈,沿着无人的街道漫步开去。

日头升高了些。不知不觉竟信步离了镇子。

仰头望着石碑上夜雨二字,满心真如夜半听闲雨,烦烦扰扰撩人心绪,又攫之不得。

四周有持着棍棒刀械的人慢慢合围而来。眼角一扫便看到那日领头围攻的人,在人群中得意地说着什么。

嘴一张一合,看得人十分烦躁。

黄少天低头看着自己手心的茧,冷冷地想,剑圣既要借自己之手解了那拘他心上人命魂的封印,为何不顺手多予自己几分神通呢。

他慢慢自腰间抽出佩剑,运力于心,剑式行云流水,熟稔如心跳呼吸。

心有余而力不逮,明明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对付起来也相当费力。

这当口他还忍不住岔神想别的。一腔悲怆竟不知是在同情着谁。

有持着长矛的人已近身,飞身闪过,矛尖仍带着帛裂的嘶拉声,划下半道华美的衣袖来。

他怔怔看着属于周泽楷的锦衣划上一痕泥泞丑陋的印迹,飘飘荡荡坠下半片袖角。

数支箭矢破空而来,将身边攒上的人一一钉落。

那头周泽楷抛了弓,一柄长枪势如疾风,迅若游龙,舞作一道雪光,轻捷中蕴着不可违逆的威势,衣角翩飞间带起漫天浮尘。

只那颜色暗淡的宽大僧衣,即便穿在他身上也有几分好笑。

黄少天想笑,便笑了出来。

 

金戈相击,呼喝叱令声由远而近。回目望去竟全是披甲戴盔,全副戒备的兵士,领头那小子大马金刀,昂首睨目,眼熟得很。

倒是忘了,这假和尚还是个真世子。杀起鸡也是习惯用牛刀的。

周泽楷说:“对不起,我来迟了。”

黄少天压下心中杂陈五味,百转千回,眨了眨眼睛,突兀地问:“你能说话了?”

周泽楷顿了下,点头:“昨天……”

黄少天当然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

他又想起一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周泽楷道:“王道长飞鸽来。”

周泽楷说话一字一字,似是用了很大力气:“我愿意……”

黄少天打断他:“我们回去吧。”

周泽楷意外愣住。花了一会儿才理解过来,他说的是那个山中的小破庙。

 

房间原封未动。瓶中花枝换了水,仍比昨天透出几分败相。

黄少天蒙头睡了一觉,醒来天已全黑了。

周泽楷没来叫他,他也赌气般不想出去见他。

憋着一口气在房中团团撞了几圈,又蔫蔫地安静下来,翻看那些风物县志,志怪笔记。

夜雨镇居然也有零零散散数册县志。年代久远的书册字体难辨,种种模糊不清,语焉不详,晦涩又乏味。

气闷到后半夜都无法消解。

黄少天悄悄出门。只觉得上弦月太黯淡,屋舍檐楣的影子沉沉地压下来,压抑得发慌。心血来潮,手脚并用爬上屋顶。

居然见到了周泽楷。抱膝望天,手边一只青瓷壶。

黄少天再装没看到未免做作,一哂:“你一个和尚,学人家望月感怀个什么劲儿,别说你还想试试借酒浇愁。”

周泽楷给他挪了一方位置,认真道:“我还未出家。”

黄少天拿起那壶灌了一口,却是清茶。他嗤笑:“你现在倒后悔了?”

周泽楷摇头:“师傅不让,说我尘缘未了。”

黄少天咦道:“那你为什么执意留在这庙里头?”

周泽楷沉默良久:“我在等个人。”

黄少天哼笑出声:“你可别说什么等的是我之类的鬼话,我这人可是最不好骗的。”

周泽楷面上掠过空落落的茫然与憾意:“我不知道。”

黄少天却是知道的。

剑圣带着对一个逝去故人的思念,带着穿越了时空依然浓烈得漫溢出来的满腔温柔与爱意,埋葬在了六十年前的时光之中。

周泽楷慢慢说:“王道长说,你是我的劫数。”

他很少一口气说长长的话,格外缓慢:“那天,我失去了和山的联系,却多了很多……情绪。我想是你。”

黄少天托腮,看着他的侧脸。

他真好看。在黄少天见过的所有人中,也是最好看的那个。

他想,那自作聪明的剑圣,在知道自己再来不及等到他的友人时,都想了些什么呢?

黄少天突然探头,在那脸颊上亲了一口。

他忽而觉得心下一阵无来由的释然,像是放下了什么极为沉重的桎梏,几生几世的郁结一扫而空:“那,你还要继续等他吗?”

周泽楷没有回答,静静望着天幕上稀疏寥星。夜色中他的眼眸明亮温柔。

 

12 归

黄少天晨起出外打水洗漱,看见周泽楷站在房门口。

玄衣乌发,长身玉立,晃得人眼晕。

“送你。”周泽楷放开紧握的手,露出指间蓝色发带。

发带上有浅浅折痕,像是曾被人犹疑不决地攥在手中翻来折去。

“老实说,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打这个主意的?”

周泽楷抿抿嘴:“那天你散着头发……”

黄少天略一回忆,想起是来这里的第二天,因为手臂不便而没有束起常日的马尾。

他快慰地笑起来:“既然这样,你可愿意替我系上?”

周泽楷一手执梳,一手托着散乱的发丝,轻柔珍重。

很慢很慢,一梳到尾。拂碎千年愠懑忧悒,云开雨霁。

阳光落在窗棂,映亮满室静寂。

 

他在竹林中彷徨逡巡。天色欲晚,寻不见出路,心中焦急。

耳畔传来袅袅钟声,鸽群惊飞,融在霞色中。

他奋力拨开竹叶,循着那钟声的方向发足奔去。

 

夜雨镇外的茶肆中,坐着两个道士,像在等什么人。

一行快马疾驰而来,停歇在迎风招展的旗幌前。几人翻身下马,蓝衣佩剑,英姿飒然。

领头的是个年轻得过分的少年,一张娃娃脸,眉宇中却带着老成,双目有神,未语先笑。

身后的一行剑客都唤他作掌门。

一人道:“恕弟子直言,您说师祖遗训中只道兴许会在此地现身。可听说那位师叔祖生性阔达不羁,纵情山水,也许他已放迹天涯去了呢?”

少年坚定地说:“不,他一定会来。师父说,即使他什么都不记得了,骨血深处的执念也会在冥冥中引他至此,赴那个未完成的约定。”

几人都沉默了。许久才有人轻轻说:“这位师叔祖,可真是信诺重义之人。”

少年微笑着,却不说话了。

那一众人坐下吵吵闹闹开始喝茶。领头的少年同他们谈笑片刻后,不着痕迹地起身越众走来,笑容天真:“我能不能坐在这里?”

小别冷着脸,王道长只做默认。

王道长截住他的自荐,道:“你师叔便是剑圣吧。”

少年眼睛一亮,又将满眼欣喜压下:“道长知晓此节,莫非同我师父师叔是故交?”

王道长淡淡道:“六百年前,一场相识。”

少年若有所思:“师父逝前曾云,世事一场大梦,旧年知己凋零所剩无几,唯几人耳。”

王道长沉默数息道:“他谢世之时,怕是没能同嫡亲师弟道别。”

少年道:“师父曾跟我说,师叔早年身受过一次重创,元气大伤,在我派秘地沉睡两百年才醒来。之后也时时休眠,六十年前他本已油尽灯枯,不知为何却央求师父想法子帮他续命数十年。

“这本是绝无可能之事,师父却不忍心拒绝,依着当年那休眠之法,为他施了我派秘术。只向他明言,此举悖天,饶是有秘宝为引,醒来后也不过三月寿数,弥留之人,一应记忆与修为通通化作乌有,欲行之事能否遂愿便听天由命了。

“师叔道,无妨,只是这一睡去,同文州你再见亦陌路,这便当作告别吧。

“师父笑而不语。师叔一梦六十年,前些日子忽然从秘地中失踪。我猜他必是醒来了,便按着师父遗训来夜雨镇寻他。唉……也不知师叔他完成了那件心心念念要去做的事没有。”

王道长不语,而后反问道:“既然他只剩三月之数,你又为何如此执着地要寻回他?”

少年呆了一呆,似是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却很快又坚定起来:“只因他是我蓝雨的剑圣,是我最尊敬的前辈。”

王道长意味不明地一笑:“这一径洒脱,一径无谓执拗的劲儿确是一脉相传。你进司云山,傍晚有钟声传来时,便可见到他。”

 

蓝衣剑客们喝完茶,陆陆续续去外面等候了。少年看了看天色,欲起身道别。

王道长端了茶碗,忽然漫声道:“倒也不是没有办法。他本寿数未尽,当年元气大伤,只因将半身修为连同运命舍了给另一个人引魂固魄。等那人归来,自可以将阳寿归还。虽然麻烦了些,若着意去寻,还是有些隐秘奇巧门派有这共命分灵之术的。成与不成,权看贵派用心了。”

少年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中神色雀跃,又一黯:“那,那个人……”

王道长道:“他本该六十年前归来,是我这徒儿的突然降生乱了天道命数,让他几已成形的三魂六魄多飘飘荡荡了几十年,天机无常,想来命该如此。”

少年大眼睛滴溜溜转向一直不语的小别,笑嘻嘻道:“说起来,这位小道长,你一直都没有说话呢,你就是那突然诞生的徒儿么?”

小别面无表情道:“我本该同母体一尸两命,被师父一剂针石救回。”

“哦?你叫什么?”

年轻的道士硬邦邦道:“小别。”

少年好奇问:“这是你师父给你起的名字么?”

小别看了他一眼,回答:“不,这是我出生那日,我师父一位友人执意给我取的。”

少年低头默念了几遍,微微笑起来。

——吾适以尔小别,万千朝夕矣。

 

0

山崖上最高的那块石畔,有人倚石闲坐,自斟自饮。

衣袂飘飞,把酒临风,好一派潇洒风流。

只是嘴中嘟嘟囔囔,片刻不停,独自对着山风喋喋叨叨,直从清晨说到日头西斜。

说得口干了便举壶饮上一樽。

如是反复,酒坛半空,人已微醺。面上浮着薄薄的红,唇边甚至有几分笑意。

风从澄澈的云天之上,从呼啸的山谷中,从四面八方,绵绵密密,温柔沉默地拥抱。

这感觉十分奇妙。这座山便是他,一草一木,一树一花,一片漂浮的云,一抹飘渺的雾,一道拂过的风,一只出土的獾,一只飞过的鸽,仿佛都有着他的眼睛,他的心跳。

 

你不用说话,听我说,我知道你在听。啊……反正你也都不说话。

你一定不相信,我一觉睡了二百年,醒来天都变了,吓得我揪着门派里所有弟子挨个儿问了一遍。

连这山的地貌都改变良多。哎,不是你干的吧,应该不是,你现在还不知在哪个角落里飘着。

老叶说你三魂七魄灰飞烟灭,重新聚魂要人间十个甲子。

还敢嘲笑我等不到那时候,他以为自己是老王么。你借给我的年岁,我一定要活得比他久,然后带着你的转世去他坟前演那套暮雨朝云式。

不过听说转世而来的人就没有记忆了。这可不太好办,这样吧,我就勉为其难,记得长久些。

骗你的,我就算老得眼睛全花了,耳朵不好使,剑影步只能使出两个,也不会忘了来给你解引魂阵的封印。

你年年月月散在这山里,必定十分无聊。

待我代你踏遍大好河山,尝遍世间美酒,看尽红尘风流,待你归来之日,一一说与你听。

万一,我是说万一,我没等你长大就去见我师父他老人家了,也得让你知道我的光辉事迹。

让我想想,一定要如雷贯耳,让你一听就心生向往那种。

夜雨……夜雨就算啦,只有雨没有云,听起来总像缺了一半似的。夜雨思云,徒离忧兮。就当夜雨和穿云一道死去了吧。

嗯……剑圣怎么样,一听就很威风!哦,高人前辈!

不许笑,我觉得剑圣真不错。等我变成江湖传说,你就能听着我的故事长大了。

到那时,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翻手倾洒,一盅清酒半乘山风扬进浩荡山谷,半渗入泥染醉一地落花。

山峦沉寂,清风吻在眉心。

月满空山,肩上有风,风上有星群。

青石上酒渍醴痕干去,他伸个懒腰,掷了酒壶起身。

不扫衣上浮尘,不拂发上落花。

拖着长调,漫声醉吟而去。

尾音渐杳,同夜风眷恋缠作一处。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吾卿,魂兮归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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